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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六年八月,胡家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离开了家乡。
  那是个闷热的阴雨天。村长和书记将她送到村口,她撑着伞坐上三轮车,在发动机吭哧吭哧的响声中颠簸远去。
  途经拜山的小路,三轮车停下来。她跳下车,独自爬上泥泞的山坡。
  胡义强和胡凤娟的墓碑静立在蒙蒙细雨里,立碑人的位置刻着他们的独女胡珈瑛的名字。
  她来到墓前,搁下行李和伞,慢慢跪到雨中,伏低身子,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。
  翠色的山峦被如雾的细雨笼罩。
  那一年,她背井离乡,从此再未回来。
  
  九月的x市多有阵雨。
  a大新生注册那天,胡珈瑛冒着雨从食堂跑回宿舍,一面拨开怀里新教材封皮上的水珠,一面穿过光线昏暗的楼道。楼梯口停着一个单薄的身影,背上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,正吃力地用两只手拎起大皮箱,小心翼翼抬脚,试图挪上一层台阶。她浑身已被大雨浇透,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头,浸湿的短衫紧贴瘦削的身体,忽然一个激灵,便打了个喷嚏。
  无意间抬头瞧见她,胡珈瑛加快脚步走上前,“要帮忙吗?”说完就伸出手,扶住皮箱的底部,将它倾斜着抬起来,托住了大半的重量。
  女学生抬起脑袋,露出被头发挡住的鹅蛋脸,柔和的眉眼神色一愣,旋即反应过来,反手托起皮箱的顶部,同她合力把箱子抬起来,而后对她一笑:“谢谢。”
  胡珈瑛摇摇头,和她一起抬着箱子上楼。
  “同学你也是新生?”女学生问她。
  略略颔首,她抬了抬另一只捧着书的手,“这栋楼住的都是新生。我是法政学院的,名字叫胡珈瑛。”
  “我是心理学系的,秦妍,女开妍。”女学生弯着眼笑,“你的名字是好消息那个佳音吗?”
  她们经过二楼的拐角,有走廊里匆匆忙忙收衣服的姑娘冲胡珈瑛打招呼。她只是点头,微提嘴角,眼睛里的颜色却很深,没有半点笑意。
  “都是王字旁的字。佛经里经常出现的珈,瑛瑜的瑛,后鼻音。”她说,“不过我老是读不准。”
  侧着脸观察她漆黑的眼仁,秦妍若有所思地收了收下巴:“好特别的名字。对了,你住哪间寝室?”
  胡珈瑛转过视线,目光蓦地撞进她眼里,“和你一样,518。”
  那个瞬间,秦妍分明是看到她笑了。浅浅淡淡的笑,染在那深邃的瞳仁中,竟有些温柔。
  “我在宿管的名册上看到过你的名字。”她听见她这样说。
  
  同寝室六个姑娘到齐的那个晚上,她们一起在川菜馆吃了顿饭。
  “所以咱们是三个历史学系的,两个法政学院的,还有一个心理学系的。”东北来的李玲欢开了瓶二锅头,面色潮红,嗓门也渐渐收不住,转眼便朝秦妍看过去,“诶,我看心理学系的人好少,这个专业是冷门啊。秦妍你为什么要学这个?”
  往自己碗里夹了块夫妻肺片,秦妍低下眼睛笑笑,“之前看过一些这方面的书,觉得很有意思,就想学这个。”
  “哦,是兴趣啊。”合上嘴打了个酒嗝,李玲欢又去瞧坐在对面的舍友,“法政学院的人也挺少的,好像是四年前才新组的学院吧?你们俩为啥要学这个呀?”
  “我爸妈让我学政治,我听他们的。”
  “没啥主见啊老三。”她取笑对方,“小胡你呢?”
  眼皮稍稍抬了抬,胡珈瑛手里的筷子伸向大盆红汤里的水煮鱼片。
  “有人跟我说过,如果没有一条明确的规矩约束我们,这个世界就要乱套了。”她答得不紧不慢,手中的动作也不慌不忙,“我想了几年,觉得这个规矩应该就是法律。”
  点点头算作附和,李玲欢板起脸认真道:“你也挺适合当法官的,从来都不笑。我看法官都这样。”
  在场的姑娘都笑起来,胡珈瑛也禁不住一笑。
  李玲欢见状大笑着拍起了桌子,“笑了笑了——还是会笑的嘛!”
  
  那天夜里,秦妍爬下床打算洗漱休息时,才发现下铺的床帐里还隐隐透着灯光。
  她轻轻撩开床帐的一角,见床头架着一个手电筒,胡珈瑛背靠着墙坐在床沿,正低着脑袋翻开腿上的书。
  “挺晚了,还不睡?”秦妍小声道。
  已经快要凌晨一点,寝室里已经能听到轻微的鼻鼾声,只有她们俩的床帐里依旧亮着灯。胡珈瑛瞧她一眼,扯了扯睡裙的裙摆,而后合上手里的书搁到床头,“就睡了。”
  秦妍于是晃晃手里的漱口杯,“我去刷牙,要不要一起?”
  夜深人静,宿舍楼的走廊空无一人。她们结伴走到洗漱间的时候,水池的一头摆着一个黄色的水盆。盆里泡着揉成一团的衬衫,没有拧紧的水龙头滴着水,重重打在满盆的泡沫里,啪啪闷响。秦妍走上前把水龙头扭紧,胡珈瑛便到一旁漱了口,挤好牙膏刷牙。
  好一会儿,秦妍才走到她身边,拧开水龙头接满一杯水。
  “其实我学心理不是因为兴趣。”动手将牙膏挤到牙刷上时,她忽然开口,“我妈妈是得抑郁症自杀过世的。我一直觉得,如果当时我能懂她在想什么,或者从头到尾都陪着她,她就不会走了。”
  弯腰刷牙的动作一顿,胡珈瑛沉默片刻,吐掉了嘴里的牙膏沫子。
  “不是你的错。”她说。
  平静而又肯定的语气,让秦妍忍不住垂眼笑笑。
  “现在大多数人都不太了解心理这个领域。就算是抑郁症,也可能被说成是能遗传给下一代的精神病。”简单淑一下口,她弯下腰打湿牙刷,“我怕我说出来,会让人误解。所以撒了谎。”
  胡珈瑛端着漱口杯看向她。
  “那为什么要告诉我?”
  原是要把牙刷塞进嘴中,秦妍手里的动作停下来,眉眼弯弯地咧嘴笑了。
  “我相信你。”
  
  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后,法政学院组织大一的学生旁听市中院的庭审。
  宽敞的刑一庭一时人山人海,旁听席座无虚席。胡珈瑛坐在几个同班的学生中间,腿上摊着法条和笔记本,边听书记员宣读法庭纪律,边将诉讼法中规定的庭审过程窸窸窣窣地写上笔记本。
  穿着看守所囚服的被告人被两名法警带到被告人席前,背对着旁听席站定。
  胡珈瑛抬眼望过去,只瞧见一个瘦削羸弱的背影,佝偻着背站在高大的法警中间。
  庭审如她笔记本上所写的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。直到法庭调查阶段开始,审判长在检察员宣读完起诉书之后,将视线投向被告人席前的瘦弱男人。
  “被告人杨成对起诉书指控你的犯罪事实有无意见?”
  “我……我不是自愿的。”被告人含含糊糊地出声,缩紧了双肩,话里带着外地鲜见的口音,让人难以听清某些字眼,“他们骗我说是国外的工作,到了缅甸才知道是贩毒。我不肯,他们就打我,逼我吞那些药包……”
  旁听席上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。
  学生们都知道,这意味着检方审查认定的事实有误,被告人极有可能翻供。
  “被告人杨成,这跟你之前几次接受询问时说的不一样。”公诉席上的检察员收拢眉心,忽而拔高了嗓门,语气生硬而严肃,“你有义务说实话,知道吗?”
  “我、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!”对方慌乱辩解。
  “警方对你进行了四次讯问,我们检察院也对你进行了讯问。为什么当时不向我们反映这个情况?”
  “我跟警察说了!但是他们逼我说是我自愿的,不然、不然就不让我睡觉,也不让我吃饭……”
  旁听席的窃窃私语演化成一片克制的哗然。胡珈瑛手中的笔顿住,再次望向那个背影。带队老师清了清嗓子,抬起手示意。周围的学生很快安静下来。
  检察员拧了拧领带,显然也对这突然的控告感到意外,“被告人杨成,你现在的意思是警方对你刑讯逼供了,是吗?”
  “刑……刑什么?”杨成矮瘦的身躯缩了缩,结结巴巴地不解。
  “刑讯逼供。”检察员意识到他不明白这个名词的意思,“你只要回答刚才你说的,警察不让你吃饭睡觉,是不是真的?”
  “是真的。”
  “他们还对你做什么了?”
  “就是不让我吃饭,不让我睡觉……”
  “为什么我们检方对你进行讯问的时候,不向我们反映这个问题?”
  “我不知道可以说……”
  胡珈瑛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兜转。她坐的位置距离庭审台很近,从她的角度甚至能够看清检察员眉心的褶皱。那深色的皱痕里,藏着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。有不耐烦,有慌乱,也有焦虑。
  “这下好了,本来只是走个过场让我们看看庭审程序,结果被告人当庭翻供了。”身旁的女学生拿手肘捅了捅一边的同伴,“你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啊?”
  “他看起来胆子小,应该不敢在审判长面前说谎。”
  “那可不一定,说不定就是看我们围观的人多了,觉得有机可乘,就当庭翻供了呢。”坐在后排的男学生凑过来,压低声线加入他们的讨论,“人心隔肚皮,这些贩毒的人可坏了,谁知道他们动的什么歪脑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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