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市内最大的体育中心坐落在市中心。
  刘磊站在马路边的人群里。绿灯闪烁,黄灯交替亮起。车辆加速驶过,候在斑马线一头的人们待时而动。等到车流逐渐停滞,他跟着涌向马路对面的人潮,迈开了脚步。
  人行道旁的小叶榕上挂满了灯带,入夜后满目的火树银花,只在枝叶交错中透出一两片漆黑的夜色。走过斑马线,刘磊在体育中心门前停下脚步。他回过头,望向对面的中信广场。八十层的写字楼直刺云霄,顶端闪烁的红光隐于酒红色的夜幕里,在周围高耸建筑星星点点的灯光下沉默。
  城市是地下银河。刘磊曾在飞机上俯瞰过这座城市,却早已记不清它的模样。十月底的夜晚空气还有些闷热,他仰视林立的写字楼,感觉到这些黢黑巨大的影子都在向他压过来。揣在兜里的手握紧那把水果刀,他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。
  这里靠近火车东站,从前一度是飞车党活跃的区域。商业区渐渐繁荣以后,这片地区得到整治,入夜后的秩序也不再混乱。体育中心附近有个汽车站,因此这个时间段多是下班的白领和年轻学生活动在这片地区。
  刘磊跟踪李瀚将近一个小时,背上已经冒出一层薄汗。
  体育馆前的广场灯火通明,远远还能瞧见身形各异的人影。他认得出李瀚。他正踩着滑板从斜坡上滑下来。黄伟东和陈舸也在。他们一个坐在一旁的花坛边抽烟,一个立在那圈跳街舞的人里,没有聚在一块儿。
  刘磊朝他们走过去。每走一步,他紧绷的神经都阵阵跳痛。
  
  “诶,磊哥……那视频里的……真是你啊?”
  黄少杰迟疑的声音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。
  
  有人走到李瀚身边,低头同他说话。那人身上也穿着合贤中学的校服,外套被脱下来,吊儿郎当地系在腰间。
  脚下的步子停顿了一下。刘磊松了松兜里的刀,再握紧。
  
  他记起黄伟东的怒吼。
  “你诬陷什么人啊你!”
  
  身遭时不时有黑色的人影来来往往。刘磊不在乎。他重新提步,握着刀的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  一只脚还踩在滑板上的李瀚没有注意到他。自顾自地掏出手机,他解锁了屏幕,递到身旁的人眼前,眯起眼,咧开嘴笑。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的脸,也照亮嘴微斜的嘴角。他笑的时候,嘴有点歪。像极了他站在台阶上,居高临下地拿手机摄像头对准刘磊的样子。
  
  把刀柄死死攥进手里,刘磊加快了脚步。
  
  “校长,我们做错事了,我们承认。”
  李瀚低着头撒谎的模样浮现在他脑海里。
  “您也知道他舅舅是警察,我们是真的害怕……”
  
  站在李瀚身旁的那个人抖着肩膀笑起来。李瀚也笑了。他踢开脚下的滑板,从裤兜里掏出烟盒,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。
  刘磊便想到他弓着背走向自己的姿势。当时他手里没有烟,身上却有股腐臭的烟草气味。
  
  “趴下来叫声爷爷,我就不把没打马赛克的视频放出来。”
  
  眼前不自觉开始发晕,四周的高楼都在缓缓向刘磊压过来。夜风刮过脸,鼻头上的汗水滑过鼻尖。他攥着刀,越走越快。
  
  那条被拦截的短信闪过他的眼前。震荡的视野里,白底黑字模糊而破碎。
  他发着抖,极力想要看清楚,最终只辨清了开头的那句话。
  
  ——“孙子,想搞你爷爷我啊?”
  
  “李瀚!”他刹住脚步,发了狂地吼出声。
  那个踢开滑板的人一愣,扭头看向他。等瞧清来人的脸,李瀚便勾起嘴角转过身,面向刘磊,掐灭了手里的烟头。练街舞的那群青年停下来,零零散散地坐在周围抽烟的人陆续站起身。十几束目光循着李瀚的视线转向他,连同那些覆向他的高楼一起,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  胸腔中的心脏仿佛要跳到嗓子眼里。刘磊抓紧兜里的水果刀,下意识后退一步。他喘着粗气,眼前阵阵发白。他的脑仁跳痛,喉咙瘙痒难耐。满脸的汗快要被风干,他觉得脸上皮肤发紧,自己的嘴唇好像在打颤。
  但他还记得自己要干什么。他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。
  只差几步了,他想。只差几步了,冲过去。快冲过去。
  
  紧了紧发软的膝盖,刘磊看着眼前这群渐渐聚拢的人,吞一口唾沫,咬紧后牙槽。他藏在兜里的手推开水果刀的刀鞘。
  
  “刘磊!”
  就在他要拔出刀的那一刻,背后忽地传来一声低喝。
  那声音穿透了嘈杂的背景,针扎似的刺进刘磊的耳朵里。他一悚,回头看过去,便见一个高大的男人驻足在离他不远的位置,一堵厚墙一般挡住了广场地上照明灯刺眼的白光。他逆光而立,刘磊一时辨认不出他的脸孔,只能依稀看清他身上的衣物。是再常见不过的衬衫和牛仔裤。
  “过来。”那人在他晃神的这么几秒钟里,再度出了声,“你爸妈都在找你,这么晚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?”
  平静而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刘磊回过神来。他张了张嘴,脑仁一阵一阵地发紧,好一会儿才从瘙痒的喉咙里推出声音:“舅舅……”
  “过来。”赵亦晨冷淡地重复了一遍。
  眼球渐渐适应光线,刘磊看清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,还有面无表情的脸。僵直的两腿开始发抖,刘磊侧过脸,刚好瞥见李瀚对身边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,那群聚在一起的青年便飞快地散了。李瀚最后看他一眼,也踩着滑板离开。
  他知道赵亦晨是警察。
  “刘磊。”没有温度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。刘磊晃了晃,拖着虚软的脚步往赵亦晨那儿走去。他已经侧过了身,见刘磊跟上前,便转身径直走向停车场。
  亦步亦趋地跟在舅舅身后,刘磊不敢开口说半个字。四周的高楼不再如同黑压压的影子那样倒向他,心跳也不再如擂鼓般跳向嗓子眼。但刘磊喉咙紧涩,握着书包背带的手亦满是虚汗。他知道舅舅看出来了——他看出来自己想干什么了。就像上回看出刘磊撒谎,哪怕没有拆穿,赵亦晨也是一眼看出来的。
  右手还拢在裤兜里,虚握着那把水果刀。刘磊眼前恍惚一片。
  前方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。他回过神,意识到是赵亦晨拿车钥匙打开了车锁,后车灯同时闪烁起来。他已经走到驾驶座旁,打开车门,跨进了车内。刘磊犹豫一下,走到副驾驶座那边,跟着上了车。
  系安全带的时候,他的手有些抖。用余光留意着身边的人,他看见赵亦晨系好安全带,插上车钥匙,抬手打开了车顶的灯。他没有急着把车倒出车位,只两手搭上方向盘,目视前方的挡风玻璃,平静地开口:“兜里揣的东西拿出来。”
  刘磊僵住身体,没有回应,也没有动弹。
  车头正对着体育中心外边的马路。赵亦晨依然平视前方,透过挡风玻璃凝视涌动的车流。
  “要我说第二遍吗?”他问。
  刘磊捏紧裤腿,曲起手肘,从裤兜里掏出那把水果刀。
  转眸瞥一眼,赵亦晨认出了它。是赵亦清平常用来削苹果的刀。
  他的视线转回挡风玻璃外,“你刚刚想干什么?”
  一言不发地低下头,刘磊不由得开始发抖。他手心里还躺着那把刀。它一直被他抓在手里,刀柄温热。
  赵亦晨冰冷的反问却在他耳边继续。
  “捅人?还是杀人?”
  眼泪沉沉掉进摊开的手心,刘磊咬住下唇,忍住到了喉口的抽泣。
  随手将一只手伸到他跟前,赵亦晨垂眼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瞧着他。
  “扎一刀。”他说,“你不是挺厉害吗?还想捅人。那就先扎我一刀。”动了动搁在刘磊眼前的手,他语调冷漠,“扎我手上。我是你舅舅,扎伤了不会让你负责。你扎。”
  刘磊缩紧肩膀,捂住了脸。
  “舅我错了……”他呜咽着落泪,“我不敢了……我再也不敢了……”
  半垂着眼睑注视他,赵亦晨没有收回手,也不吭声。他不想多说。可他沉默许久,还是抬手重新搭上方向盘,目光移向了车外。视线扫过后视镜时,他看到了自己的脸。冷冰冰的,毫无情绪的脸。他知道很多时候,他看起来是不会笑的。
  “你舅妈以前代理过一个案子。”良久,赵亦晨听到自己开了口,“她的当事人也是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子,因为经常被学校里一伙高年级的欺负勒索,就在几个朋友的煽动下拿着刀去要那帮人还钱。结果钱没要回去,还一时激动把对方捅成了重伤。”
  猛地抽咽一下,刘磊咬紧牙关,眼泪溢出了掌心。
  “他在单亲家庭长大。当时你舅妈带着他妈妈去给被害人家属赔礼道歉,几次都吃了闭门羹。那个妈妈腿脚不方便,但还是坚持去,一边哭一边下跪磕头,求对方原谅。”赵亦晨对他的哭声置若罔闻,只不咸不淡地继续,“之后那个男孩子知道这件事,在看守所哭了一整晚。”
  刘磊弯下腰,用力捂住自己的脸,再也掩不住喉中溢出的哭声。安全带勒紧他的胸口、他的胃。他想到了母亲苍白的脸。他想到她扶着腰,艰难走动在家里的样子。他浑身都在抖。
  赵亦晨没去瞧他。他两手搭在方向盘边,眼里盈满人行道边各色的灯光,流转成模糊的光斑,“我没你舅妈那个耐心。要换我碰到这种案子,只会先把当事人痛骂一顿。既然有胆量去捅人,当时被欺负的时候怎么就没胆量去反抗?你舅妈说他可怜,我觉得他也可恨。”
  被那句“可恨”刺痛了神经,刘磊放下捂着脸的手,断断续续地出声:“他们……不认错……还倒打一耙……”
  “不要拿别人的错误当自己犯错的理由。”不露情绪地打断他,赵亦晨拿过他膝上的那把水果刀,“更何况你要犯的不只是错。你要犯的是罪。”
  喉中一哽,刘磊合紧双眼。眼泪滑过颧骨,他没有去擦。
  将水果刀搁进车门储物箱,赵亦晨靠向椅背,合了合眼。
  “你妈妈身体一直不好。你爸爸平时都在照顾她,工作一忙,有时候就只能过问一下你的学习状况,别的顾不上。我知道你一向听话,搞好自己的学习,其他事情也不给他们添乱。”顿了下,他睁开眼,“本来我也有责任教你。所以现在你碰上这些事,我们都推不掉责任。是我们没花足够的精力教养你,关心你。也是我们没能给你一个顾虑更少的环境,让你在这个阶段安心做该做的事。
  “但是你没必要为我们的错买单,阿磊。”
  再次用颤抖的手捂住眼,刘磊终于放任自己哭出了声。
  “我们都要改,一起改。这是个过程,慢慢磨合,把生活过得更顺。”他听见赵亦晨告诉他,“一家人,没什么话不好说的。你有困难,就要相信我们。就算我们没办法帮你解决问题,多个人商量、多个人一起承担,也比你一个人要好。”他停顿片刻,“至少我们不会让你这么糟蹋自己。”
  刘磊弯着腰,早已泣不成声。
  这是他头一次听赵亦晨说这样的话。哪怕他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平静如初,刘磊也知道,赵亦晨是在尝试同他交流。因为他是他的舅舅。他们是一家人。
  
  回家的路上,刘磊胡乱擦掉眼泪鼻涕,好不容易才收住了崩溃的情绪。
  “我、我同学……说……李瀚他们有背景……”他讲话还有些抽抽搭搭,小心翼翼地看看开车的赵亦晨,生怕舅舅再生气。好在对方只在面不改色地看着前路:“你同学?”
  刘磊点点头,“同桌。”
  “他说的不一定对。”沉默一会儿,赵亦晨不紧不慢地回应,“假设是真的,也会有别的解决办法。到时候我们一起商量。”
  顺从地颔首,刘磊吸了吸鼻子,刚要习惯性地揉一下鼻尖,又听他接着问:“这事你想不想告诉你爸妈?”
  抬到一半的手顿下来,刘磊愣了几秒,才明白舅舅指的是什么。
  “我等下、跟他们说。”他想了想,憋住胸腔里抽气的惯性,郑重地回答,“我不会……再这样了。”
  赵亦晨应了一声,打动方向盘,把车开过一个拐角,转进他们住的小区。
  “长大了。”他说。
  刘磊低头,揉揉鼻子,没好意思应声。
  车停在六栋底下。知道该下车了,刘磊自觉拿上书包,解开安全带。
  “善善已经醒来了。”这时赵亦晨冷不丁说了一句,“也开口说话了。”
  惊讶地瞪大眼睛,刘磊手里捏着安全带,转头傻傻看向他。
  “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哥哥怎么样。”赵亦晨也转头对上他的视线,伸手揉了把他的脑袋,“我明天带她回家,你精神一点,知不知道?”
  “嗯。”赶紧点头,刘磊下了车,碰上车门,又低头隔着车窗跟他道谢:“谢谢舅舅。”
  赵亦晨的手覆回操作杆上,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,“上去吧,我先走了。”
  “舅舅——”被他催促,刘磊略微慌了手脚,犹豫一阵,还是斟酌着措辞:“我记得我小时候生病,舅妈喂我吃过面条。”他抿了抿嘴,收拢五指抓紧书包的背带,“我跟爸妈……都记得舅妈。”
  车里的人没有说话。站在刘磊的角度,只能看见赵亦晨的左手扶着操作杆,没有半点动作。
  心跳又因紧张渐渐加快,刘磊想要弯腰去瞧舅舅的表情,却忽而又听到了他的声音。
  “上去吧。”他平静地开腔。
  顿了顿,刘磊点头,不再多嘴,“舅舅晚上开车注意安全。”
  
  走向中间那个单元时,他听见车子离开的动静。
  悄悄松一口气,刘磊抬头,往四楼的方向望去。他看到自家的客厅亮着灯,灯光透过轻薄的窗帘,照亮了半个阳台。那是他的家。他的父母在等他。
  胸口闷紧的感觉褪去大半,刘磊视线下滑,看向了他家楼下的那间屋子。
  三楼。落地窗前的防盗门紧锁,屋内漆黑一片,没有灯。那是舅舅家。
  
  刘磊的脚步停下来。
  他知道那扇防盗门是在舅妈失踪之后才安上的。因为舅妈当年的最后一通电话,就是从家里打了出去。阳台上有外人入室的痕迹,一切都说明她在家中被带走。所以后来,赵亦晨安了那扇防盗门。
  刘磊还记得在那之后,自己头一次站在这个位置看到赵亦晨立在落地窗前的样子。
  他当时就杵在那扇落地窗后头,两手插兜,背脊一如往常地挺得笔直。但是阳光将防盗门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,刘磊看不见他的表情。
  他只记得,远远地看着,舅舅就像静立在监狱的铁窗后边。
  没人能靠近他,他也不会再出来。
  
  九点二十分,赵亦晨回到了医院。
  还没走到赵希善的病房,他就遥遥瞧见了秦妍站在病房门口的身影。她手里什么也没拿,仅仅是站在那里,背靠身后的墙壁,两手环抱着自己。赵亦晨清楚那是种自我防卫的姿态。
  他走近她,发现她眼眶通红。
  “是杨骞。”秦妍似乎听出了他的脚步声,没等他停下,便率先开了口。
  脚下提步的动作一顿,赵亦晨驻足,微微拧眉,“什么?”
  “是杨骞杀的珈瑛。”转过身面向他,她拿她那双满是血丝的眼对上他的目光,“就是那个跟许涟同居的男人,他叫杨骞。”
  脑海里有几秒钟短暂的空白。赵亦晨看着她,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几乎不能思考。
  “我知道他。”然后他听见自己开口,“你怎么知道是杨骞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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